向内而画

 

 

撰文|于是

 

多年以前,石至莹在跨洋飞机上俯瞰深蓝色的大海,暗涌的生命力波动出耀目而奇绝的线条,诱惑她用油画笔一次又一次的复刻,那些大尺幅的海画奠定了她身为画家的最本质的精神特质。

2015年8月她在上海的两家画廊里同时举办了《我并不假装理解宇宙》和《关于感知》的两场画展,集合了她2010年开始的几个绘画系列:“海”、“草”、“沙”、“宇宙星云”到最新“珠子玻璃球”,给予我们一种沉静的思索场域,仿佛在现代都市节奏的停摆间歇,去遥想那些近乎本初的宇宙元素。这些正是让艺术家感动并思考的源点,它们延展,影响观者。

生活在上海的石至莹过着很规律的生活,每天开车去桃浦的画室工作到傍晚,回家后放下一切,专注生活;但她能以深远广阔的大海、交叠错层的岩石、流动的沙砾和苍茫纷繁的草、朦胧不定的玻璃球给予观者触动心灵的体验,陷入自我深层的冥想。

一个身在繁华都市的画家,必须擅长在自我和世界表象之间缔造距离,刻意疏离,主动沉淀,用反复描摹的对象、不断斟酌的技艺、逐步深化的思索,拓展这种距离直至深广,而这恰恰是超越表象、接近真相的唯一途径。

 

我们感知世界是怎样的过程呢?从抽象到具象,从自然到非自然,从一物到万物……反之亦然?

海。草。沙。星云。

——仿佛在天地间独立存在,可至永远,这些元素汇聚成抽象的力量,是石至莹第一阶段绘画的主题。她任画笔以线性的发展惯性去延续画面,以回忆和想象为驱动力,画画本身就类似冥想。但画家不会满足于一种形式的表现。她渐渐的想去挑战具象绘画。

在这个过程里,画家受到了文学的启发。再一次,距离产生了张力。

第一本: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《帕洛马尔》,小说里的天文学家在宇宙全景的背景里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细碎物事;石至莹则用30件纸本水彩水墨应对不同的章节,黄昏时升起的月亮,一只蜥蜴,一盘奶酪…… 从一物到万物,静物凝固着画家的思考。“帕洛马尔先生和我的关注点是一样的,我曾经关注海浪,而他关注无限的草坪。”

第二本:德国作家黑塞的《玻璃球游戏》,乌托邦小说里的玻璃球游戏者觉醒后,竟是在一汪湖水中丧命。“真理是体验而得的,真理无法传授。”就像黑塞的另一部小说《悉达多》,作家给出的故事寓义非凡,对不断探索的画家来说,挑战出现了。

——佛像。玻璃球。

 

很多人劝她不要画玻璃球,太难表现。但这是她给自己定的课题:在具象主题中探索画面上的时空,用普遍又不普遍的形象传达普世的观念。

如果没有螺旋式上升的探索,画会走到一个局限,进入习惯性的怪圈,固步自封。“我想忠于原初的感受。艺术家都要面对空间和时间的关系,康定斯基用颜色表现抽象的节奏,那种音乐感就是一种时间性。画海的时候,每一笔是独立的,看重的是连续性;但从画佛开始,每一笔之间的关联变强了,一开始会受制于形态,但一旦执着于具象造型,画面的时空感就会被消减。”

“我是在过程中发现自己要解决的问题。年轻时迷恋形而上,偏重情绪化。但一直画下去,就会要有自觉性。这几年我也喜欢重看塞尚,感动他一辈子都在解决一个问题:画面上的时间与空间。哪怕画同一片风景,每一幅作品都能呈现不同的体验,塞尚会打破自己的用笔习惯,好像在做不一样的视觉游戏,因而观者也不会产生视觉疲劳。”

同样,年轻时专攻油画的她也悟出了国画的精辟之处。譬如范宽,她钦佩那种宏大的格局,而局部每一笔的关系都很服帖。又譬如梁楷,神来之笔会让她震惊得起鸡皮疙瘩,占据画面中间的一笔就能缔造出时间与空间。“中国画关注的不是结果,而是过程,对空间的理解更有延伸性。我的感知也想从绘画本身延伸到画外。”

后来,她决定用写生的办法描摹珠子。只有那样,才能捕捉到时刻万变的光线。这是她第一次用写生、油画和水彩等各种手法去攻克一个绘画元素,并不断实验、调控、把玩色彩,和第一阶段中确切而果断的黑白灰色调相比,现在,她更擅长透明度高的微妙配色,灰中有蓝,蓝中有绿,当然,依然极富内省气质。

 

一颗珠子在水彩中最大程度的反射高光。

两颗珠子在互相折射中跳脱了黑白灰。

三颗珠子微妙的闪避蓝色或阴影。

七颗珠子在深重如梦的蓝色油彩里浮华朦动。

几百颗珠子组成的抽象阵列将未知力量具象为无限的神秘。

而不可言说的真理,只能在如此反复中体验时间,在如此规模的阵列中探索空间。所谓先受后识。这些自主的创作、自觉的用笔实际上是画家感悟生命的过程——悉达多式的探索路上,她已走过了第二程。